【花怜】君怜花兮我怜君兮

原著向，字数1w7+。
旧文，首发2020.1.25，已修文。
谢怜渡过的第一个没有花城陪在身边的除夕夜，后半段花城归来。

1、

鬼市这地方，鱼龙混杂，群魔乱舞，可惦记着的人却是不少，以往由花城坐镇，除了戚容时常派些小喽啰前来捣乱之外，再无人敢上门挑事。而自铜炉山一战之后，花城便不见了踪迹，谁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，也不知他何时归来，渐渐的，便有了些不太好的说法，更有甚者传言，鬼市之主已魂灭，再起不能了！

当然，这只是少数人的想法，可仅仅只是想法，便足以挑动某些别有用心之人了，于是，有人向鬼市探出了手。也亏得花城平日里积威甚重，起初那些不怀好意者只是试探，维持在小打小闹的程度，但次数多了，见鬼市只有些不成气候的众鬼来应对，再无人主持秩序，胆子便大了，开始升级。

这日，便有不长眼的前来挑衅，偏是个有几分能耐的，鬼市无人能敌之，只能向谢怜求助。

谢怜自然不会坐视不理，当即动身，赶去鬼市，到了地方，二话不说，直接开打，乒乒乓乓一顿痛揍，削得来者毫无还手之力，最后痛哭流涕跪地求饶，并发誓再也不踏入鬼市一步。

待那鼻青脸肿的挑战者被人绑了下去，群鬼们纷纷上前把谢怜围住，铺天盖地的溢美之词向他涌来。

“还得是大伯公出手！”

“大伯哥威武！”

“就是！不愧是城主的……”

后面那个，话还未说完，就被七手八脚地拖了下去，消失在挤挤挨挨的妖魔鬼怪之中。

谢怜哭笑不得，见群鬼们面上突然变得小心翼翼，皆是一副藏不住的担忧神色，心里又是一暖。

这是怕提起花城，惹他伤心难过呢。

他微微一笑，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滑过，柔声安慰道：“你们的城主，会回来的。”

想起近些日子以来，某些关于花城的言论，即便他不信，时间一长，花城依旧不见踪影，那这些被花城庇佑的人，难保不会有人因此不安。

于是，他又温声道：“大家不必担心，也不要去听信那些不好的传闻。”

“不信不信，谁敢胡言乱语，老子第一个站出来削死他！”

“那是，也不想想咱们城主是谁！他老人家长命百岁！”

“我们谁都不信，就信城主和大伯公的嘎！”

众鬼你一言我一语，虽是嘈杂，却也热闹。

事情解决，而且来的人是谢怜，群鬼们自然想好生招待一下，便簇拥着他在鬼市里逛荡起来。

谢怜走着走着，无意间抬眼一看，一座与周遭氛围极不符的宫观跃入眼帘。那宫观美轮美奂，气势恢宏，仙气袅袅，正是千灯观。

谢怜脚步微顿，看了半晌，才向那千灯璨璨之处走去。

这宫观平日无人敢进去，花城也不允许，所以其余人都自觉止步，目送谢怜步入其中。

谢怜边走边看，目及大殿供台，径直走了过去。那玉案上的布置依旧，谢怜轻轻抚过台面，视线落在空白的纸面上。

这千灯观，他统共也就来了两次，每一次，他都会在这里握着花城的手教他练字。花城总是写不好，第一次被他握着手，还顽皮，走势狂乱，不好好写，非要他一次次纠正才行。

而每一次，两人写的都是《离思》。

「我若是喜欢什么，心里就再容不下别的，永远都会记着。一千遍，一万遍，多少年都不会变。这首诗，便是如此。」

他当时问及花城是否有别的喜欢的诗，得到的便是这番类似剖白的话语。

现在想来，花城许是在假借这些话，向他传达自己的心意吧。不敢让他知晓，又按捺不住这埋藏在心中八百多年的深重爱恋，便用这种方式隐晦地表钟情。

便如这千灯观，恐怕也是花城为了他才建的。殿中没有神像，也没有蒲团，不正是他理想中的宫观么？

花城懂他，理解他，知他心中所想。更难得的是，花城从不会给予他任何压力，对他的好，永远不会挑明了说，总是轻描淡写地将种种好意掩盖一番，仿佛举手之劳，不值一提。

因为他不敢，也不想。

不敢对谢怜表露真正的心意，也不想让谢怜因为这番好意而于心不安。

谢怜也不敢。不敢去奢想，这世上有人见过他最失败最狼狈的一面，还能爱他敬他，视他为神明。可如今他敢了，也信了。

三千明灯、《离思》、千灯观，还有更有更多的，花城曾经说过的话，做过的事，现在想来，谢怜终于明白，这桩桩件件的背后，藏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思，什么样的执念，以及，什么样的爱恋。

出神片刻，谢怜又想起什么一般，往供台边缘看去，果然看到一朵小小的花。花已经干枯了。这是没办法的事情，供台上的花无人更换，原来放着的小花，时间久了，自然枯萎，不再清香可人，鲜润可爱。

不过，这也证明，千灯观的小白花，的确是花城亲自供奉在这儿的，他人不在，供奉便也断了。

久远的记忆，在这时浮现心头，逐渐清晰起来。那是他本以为早已模糊，却始终记着的画面：

——雨幕里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，手里小心护着刚采的小白花，参拜那尊憨态可掬的太子神像时，没有跪拜，只合掌结印，默默祈福，虔诚又认真，是真正将他的话听进去的人。

——他苦苦支撑金身时，孤零零地被人放在地上，又被他捡起来贴在心口放好的小白花。

——破败的太子殿中，烧焦的神像手中，那朵格外雪白、最后又被他踩烂的无辜花朵。

想到最后一处，满腔的思念，眷恋，愧疚，一齐涌上，化为眼中热意，盈出眼角。他在偌大的宫殿内轻声唤着另一个不在场的人：“三郎……”

他有很多话想和花城说，也想听花城亲口说一些话，关于那个小孩儿，那个雨中少年，那个少年士兵，那团鬼火以及，无名的鬼魂。

他还想再一次教花城写字，就写《离思》，写得不好也没关系，他只想握住那只手，永远都不分开了。

2、

收拾完情绪，谢怜从千灯观出来，谁知，迎面撞上几十双巴巴望着他的眼睛。

这群鬼竟是没走！

他突然很庆幸出来前揉了把脸，将神色维持在正常范围，不然给人看到，怕是又要惹来一片大呼小叫。

他温声笑道：“诸位，还有什么事吗？”

一群鬼闹闹哄哄地，说想留他下来吃饺子。

谢怜一愣：“饺子？”

有鬼提醒他：“是啊，大伯公，今天除夕！”

谢怜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。

猪屠夫拍了拍他的大腿，道：“大伯公要是不嫌弃，今晚就用老子这腿肉做馅儿，保证弹牙有嚼劲儿！”

其他鬼也不甘示弱，殷勤万分，热情非常，然而，画风猎奇诡异依旧，常人无福消受，谢怜只能婉言谢绝，临走前，收到群鬼们孝敬的年货一堆，盛情难却，只得意思意思，收下一两样，便告辞了。

离了鬼市，谢怜先回了一趟太苍山，再去往铜炉山。来到铜炉山境内某处莽林中的一间小屋，果然见到国师正在打牌，如痴如醉，状若癫狂，察觉有人来，头也没抬一下。

国师神色凝重，屏气凝神，仿佛到了一决胜负的关键时刻，当然，结局还是是一如既往的惨败。

谢怜料到如此，见惯不惯。

国师却永远觉得自己快赢了，就差那么一步，见得如此结果，拒绝接受，便惨叫一声，红着眼，一掌拍上桌子，嚷着不打了不打了，这才转头看向谢怜。

他不打牌时，才显出几分仙风道骨，看起来总算正常了，和颜悦色地道：“殿下怎么来了？”

谢怜道：“师父，今天除夕，我提早来给您拜个年。”

说着，便拿出准备好的东西递上。那是他回去后现做的点心，乃近期潜心研究的成果，亲手制作，十分诚心，外观看上去很正常，就是不知味道如何。

国师日常忙于打牌，对今夕是何夕完全没概念，掐指一算，发觉自己距离上一回和活人说话，已是数月有余。但他一点反省之心也无，笑呵呵地接过东西，道：“乖徒儿，还是你念着为师。没有你，为师不知道多寂寞。”

谢怜心想，您多数时候都在打牌了，哪有时间寂寞。

两人闲聊一阵，国师观他神色，突然道：“殿下，你还在等他呢？”

这个他指的是谁，不言而喻。

谢怜一顿，什么也不说，只缓缓点了点头，他神色如常，可细看下，眼尾眉梢还是隐隐带了点落寞。

“……”国师见他这副模样，又不忍心说什么，便道，“要不我帮你算算吧。”

谢怜忙摆手道：“不用了，师父。”

国师放下手，迟疑道：“你是怕……算出来结果不好？”

“不是。”谢怜摇头，又淡淡一笑，“他会回来的，我信他。”

国师不解，纳闷道：“真不需要？他若是能回来，我就能给你算出个大致时间，如此，总好过像你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地干等啊。”

“真的不用。”

谢怜唇角泛起苦涩，为的却不是自己。

“三郎他当年，又哪里知道何时才是个头，却仍是花了八百多年。”

一听这话，国师瞪了眼，道：“难不成你也想等个八百年不成？”

谢怜没说话，只微扬起唇角，那意思再明显不过：他愿意，且甘之如饴。

国师哑口无言，好一会儿才道：“你知道你这像什么吗？”

不等谢怜回答，便摔手道：“像独守空闺的小媳妇，还是痴心不改，一棵树吊到死的那种！”

谢怜无语片刻，揉着眉心，道：“……师父，话不能乱说啊。”

他师父还要说：“照这样看，你两还真是天生一对。你，飞升三次的太子殿下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，他，偏执成绝，以鬼身成神，又自行跳下，天上地下也就那么一个……”

他叨叨到半处，发现谢怜不吭声了，似在出神。

方才那句“小媳妇”也只是随口一说，眼下看着自己徒弟这副失神的模样，越看越觉得很有那味道，便一阵不忍直视。

国师轻咳一声，让谢怜回神，又一甩袖子，道：“算了算了，你们年轻人的事情，我一个老人家就不管了，反正，你要做好心理准备。”

他语气突然严肃，谢怜不觉正襟危坐。

“我说过，绝境鬼王凶得很，也不好惹，被他盯上，恐怕一辈子都甩脱不了，依我所见，凭他那执念和能耐，估计要不了多久，又会回来缠着你了。到时候被骗了，被欺负了，可别哭着鼻子回来找我。”

听到后来，谢怜有些哭笑不得，可也明白国师是在安慰他，告诉他花城不会让他等太久，便展颜一笑，道：“师父，谢谢您。”

他师父恨铁不成钢，但又能怎么样呢？摆摆手，去摸谢怜送他的吃食，刚巧肚子有点饿，吃点东西垫垫肚子，而且，那可是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亲手做的，意义不凡，他决定好好品尝。

国师丝毫没有危险将近的紧迫感，张嘴便塞。

谢怜笑眯眯看着，暗暗地期待反馈，然后看到国师倒地，抽搐不止。

他师父的感想便是嘶声力竭的一声“呕——”

“师父？师父你没事吧？！”

一阵手忙脚乱鸡飞狗跳。

好半天，国师才缓过劲来，朝谢怜伸出颤巍巍的手，道：“殿下啊……”

谢怜握住他的手，道：“我在。”

国师奄奄一息，语气虚弱得仿佛在说临终遗言：“……这真的是你亲手做的？没有掉包，没有弄错……？”

实际上他想问的是，你是不是错手拿了毒药？？

谢怜如实告知，说是亲手做的，中途也没有掉包弄错成别的东西。

国师听完，震撼了。

绝，太绝了。这得是多么的没有天赋，才能把点心做成这味道！

他天资聪慧，学什么都快的宝贝徒弟，竟是把厨技练成了杀招！

国师有很多话想说，却没力气说，恍惚间，想到了一个问题，气若游丝地问：“他……吃过你做的饭没有？觉得如何？”

他，当然指的还是花城。

谢怜莫名有些不好意思，但还是老实答道：“吃过，他说不错，好吃。”

“……”

国师突然落泪，也不知是欣慰，感动，还是无语。

3、

确认国师没有性命危险，谢怜才安心离去，本想回去，可走着走着，却是去了另一个地方。

错综复杂的地下石窟，千百座神态各异的神像。

他到了万神窟。

谢怜走着，看着，一路过来，见到的俱是面上蒙着轻纱的神像，上一回离开时是什么模样，现在仍是什么模样。如此蜿蜒曲折地行了一段，脚步忽地一顿，停了下来。

一张张眉目温柔，俊秀柔美的脸庞出现在眼前，谢怜走近，凝神看着。

这些便是上次风信慕情为了揭露花城的“险恶用心”而被扯下面纱的神像了。

想到那两人当时还如临大敌地误以为这是什么邪术，谢怜便不住轻笑起来。

这万神窟里只他一个活人，丝毫人气都无，四下黑黝黝的，唯掌心焰照亮的方寸之地可见，周遭又都是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神像，此情此景，普通人不吓得腿软，也要害怕得直哆嗦了，谢怜却面无惧色，一尊尊神像凑近了去看，去瞧。

这些都是雕刻之人的用心之作，留在这些神像上的，是深重的情，虔诚的爱，静谧却炽烈无比，久远却鲜活依旧。信仰与爱意融合，永不褪色。

他被镌刻在另一人的灵魂深处，一直一直，爱着，惦念着，注视着，这是温柔，真挚，深重到令人落泪的思念。

指腹触碰在冰冷的石雕上，心里感受到的却是温暖的热意。

谢怜抚碰着这些用心留下的痕迹，很细致，也很专注，仿佛如此一来，便是在触碰那个如今不在他身边的人。他的目光在每一座露出面目的神像上滑过，它们神态各异，但无一不面相俊美，笑容平和慈悲，满是扑面而来的神圣感，令人不敢亵渎，可见雕刻之人用心之深。

谢怜又往前走去，见到那些壁画才停下来。

上次未来得及细细察看，他就被风信慕情带走了，如今无人打扰，终于有机会了。但谢怜也只看了上一回看过的，对其余的，他虽是好奇得不行，但还是以花城的意愿为第一，忍住了观赏的冲动。那些盖着面纱的神像，他也没有揭开，虽说雕刻的都是他，但未经允许，他不会那么做。他只想等着万神窟的主人归来，在那人的陪同下，将这地方一一看尽。

壁画上的红色小人丑怪丑怪的，谢怜看了，心里又酸又软，只觉无比可爱，不住起了怜惜之意。风信慕情视为洪水猛兽的东西，于他来说，却是无价之宝，看在眼里，心里阵阵发热，发酸，想哭，又想笑。

谢怜面上笑意酸涩，喃喃道：“怎么把自己画得这样丑怪呀……”

缓慢又细致温柔地触摸着红色小人，拭去蒙在上面的灰尘，谢怜目光柔和地凝视几许，便倾身过去，吻在那小人身上。柔软温热的唇贴在冰冷的墙体上，怜爱地，珍惜地，给予那个丑怪小人一个珍重至极也温柔至极的亲吻。

他多么希望，此时此刻，吻的是那个人。

抬眸见小人边上写了一堆字，这些字狂乱，扭曲，带着一股难以直视的疯癫，内容难以辨认，乱乱糟糟的，不知所云，怎么看，都不像是精神正常的状态下写的东西。

花城当年在这里，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？

那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，但他本人对此的评价却是：不足为惧。

如此轻描淡写，一笔带过。

可谢怜却是心痛到难以呼吸，甚至连稍稍细想一下都不行。

花城在铜炉山历练时，谢怜第二次被贬，他一个人孤身上路，开始了八百多年的人间游历，他不知前方有什么等着他，更不知道，这世上，还有一个人在为他受苦，为他变强，也将为他经历八百多年的思念与无数次寻觅不得的痛苦和失望。

但这一次，由他来等。

谢怜久久地凝视着这些壁画，眼中有光和泪，嘴角的笑意却不再苦涩。

忽地，脚裸一紧，他一怔，低头看去，竟是几缕白色茧丝悄然无声地勾缠住他。

他一喜，下意识四处张望，并喊道：“三郎？！”

无人回应。

他却是没多想，立刻在弯弯曲曲的洞道里疯跑了一阵，见无人应答，才渐渐冷静下来。

当然不可能是花城回来了。想来也是，那茧丝虽是能动，却不代表花城本人已至，他是关心则乱，乱了心绪了。

狂喜过后，心里只剩下一片孤寂。

他原地站了会儿，才幽幽叹了口气，无端地，突然觉得有些冷。张臂怀抱住自己，随即又想起，当初便是在万神窟，用一个拥抱回应了花城的心意。

鬼使神差地，谢怜又虚虚地张开一个怀抱着人的手势。他拼命回想抱住花城时的感觉，暗自用双臂大致丈量着，待到接近记忆中那个程度了，嘴角才满足地一扬，无声地笑开来，就好像，他真的抱住了想象中的那个人。

然后，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脚往上攀爬。

是那些茧丝。它们缠绕着他，温柔地，小心地，似在安慰，似在陪伴。

这一次，谢怜没有被惊动，他闭着眼，由着这些东西缠抱住他。等到茧丝攀至他的胸腔处，他才合上双臂，回抱住它们。

“谢谢。”

和那些银蝶一样，这些茧丝对他的喜爱，俱是源自于那个人，抱住它们，便是抱住了那个人给予他的爱。

4、

万神窟错综复杂，岔路众多，大小不一的洞窟也数不胜数，理所当然的，谢怜迷路了。他本也是担心铜炉爆发，会不会波及到这些神像，想察看一番，如此看来，只能歇了这个心思，先回去再说，反正等日后花城归来，也是一样的。好在有那些茧丝带路，他不至于困死在里面，顺利回到出口，然而，刚跨出去一步，他就发现茧丝们了无生气地落在地上，一动不动了。

银蝶们依靠花城的法力才能活动，想来这茧丝也是如此，如今法力耗尽，便成了与普通茧丝没什么分别的死物了。就好像，它们拼尽最后一丝力气，便是为了护送他，让他平安离去。

谢怜摸了摸那些死气沉沉再也不能动弹的柔软白丝，凝神看了一会儿，微笑着低语：“谢谢。”

返回的路途中，他买了些饺子皮和猪肉馅，打算自己包饺子吃，也算有点年味，不至于太落寞，结果回到太苍山的小屋，还没开始动手，门就被敲响了，门外有人道：“殿下。”

是风信的声音。

门打开一看，风信、慕情，权一真站成一排，立在门口。

谢怜惊喜道：“你们怎么来了？”

权一真一见他，就捧了一个小袋子放到他手上。

谢怜下意识一接，只觉掌心沉甸甸的，打开一看，果然是金灿灿的金条，大概是把他之前的话听进去了，这次送的比塞功德箱的要少多了。

他有些摸不着头脑，问：“怎么突然送我这个？”

权一真十分耿直：“新年，压岁钱，给你。”

谢怜：“……”

风信慕情也没想到这一出，前者笑点低，直接笑场，后者翻了个白眼，道：“压岁钱是长辈发给晚辈的，按他这岁数，应该是他给你压岁钱才对。”

这压岁钱，谢怜自然没收。来者是客，他把人迎入屋内好生招待，望了望厨房那边准备好的饺子皮和肉馅儿，他起身道：“你们坐在这儿等一下，我去下饺子给你们吃。”

然而，一听他要下厨，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严肃了脸，齐声道不用。

谢怜温声安慰道：“放心，我觉得我包的饺子，还是能吃的。”

权一真犹豫了下，似乎想要相信，但由于吃了谢怜煮的菜失去意识留下的阴影有点深刻，最后还是选择疯狂摇头。

风信慕情有点想拔腿跑了，但想了想今天是除夕，留谢怜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饺子，于心不忍，便强迫自己继续坐着。

但他们岂能坐以待毙，真的吃谢怜做的东西？于是，风信开始拼命向慕情使眼色，那意思是：你上啊！

慕情竟然领会了他的意思，当即赏给他一个大白眼：有没有搞错，哪有让客人下厨的道理？

风信继续使眼色，眼睛都要抽筋了。

慕情额上青筋突了突，似在挣扎。

谢怜心道，你们这是在打什么暗号吗？

这时候权一真说：“我饿了，想吃东西。”

谢怜点头，应道：“好，我去下饺子。”

转身要去厨房，结果被一只沉重的手塔在肩上，回头一看，是慕情。

慕情似是经历了一番挣扎，咬牙切齿道：“还是我来吧。”

谢怜当然不好意思让客人下厨，但慕情那写满了“你下厨和我死亡，我选择我死亡”的表情成功让他闭了嘴。

考虑到四个大男人的胃口，慕情除了饺子，还做了别的菜，好在谢怜厨房里还有别的存货，不然只一点饺子，怕是不够。

慕情飞升多年，但手艺仍在，动作麻利又娴熟，谢怜向来是擅长肯定别人优点的人，在一旁观摩，不时发出由衷赞叹，并虚心向慕情请教。慕情嘴上说着下不为例，表面也端的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，但难得有机会可以指导谢怜，心里不免一阵得意。

等到出锅了，四个人围在桌边一起用饭。用饭期间，权一真埋头苦吃，风信慕情一边吃一边斗嘴，虽说食不言寝不语，但他两不斗嘴那是不可能的，好在没打起来。

权一真吃得很快，捧着见了底的饭碗问慕情：“还有吗？”

“锅里还有，自己去盛。”

慕情说完，觉得哪里不对：干什么问我，我又不是管饭的？？

清冷的小屋难得一派热闹景象，总算有了点过年的意思，但这热闹也只是暂时的，到了晚些时候，上天庭的通灵阵内有人建议凑些人聚一聚，一起欢度除夕，鉴于目前新仙京还在忙碌的重建当中，是以这召集并不是强制要求，但也有不少人响应。

谢怜将三人送至门口，风信回头，问：“你真的不去？”

谢怜思忖片刻，还是摇了摇头，微笑道：“我还是不去了，你们好好玩吧。”

他决定今晚就待在太苍山上，哪儿也不去，否则，如果那人回来了，不能在除夕夜第一眼看到他，那多不好。

虽然希望渺茫，但是，万一呢？

三人本想留下来陪谢怜，尤其是权一真，他对上天庭的聚会一点兴趣都没有，觉得还不如在这小屋里挤一晚上有趣，但风信慕情哪里看不出谢怜想的是什么，便一齐将权一真架走了。

谢怜目送三人离去，方要回屋，忽地，夜幕中窜起烟花的火光，随之而起的，是阵阵热烈的喧闹声，这便衬得太苍山越发冷清了，谢怜站在门口默默看了会儿，便回屋了。

没了客人，不大的屋子也显得空旷起来，谢怜一人无事可做，又不想那么早歇下，便拿出一尊未完成的神像和一些工具，坐在桌边，动手雕刻起来。

他雕的是花城。

自花城化蝶离去之后，谢怜不久便起了为他雕一座神像并供起来的念头，他的想法很简单，花城因失去法力才散了身形，那么只要有源源不断的法力供给，他早晚会重塑鬼身，而供奉神像，是法力来得最快也最有效的方式了。

神官祭拜鬼王，说出去怕是要惹笑话，虽说上天庭不少神官私底下会偷偷向花城求助，但雕个鬼王的神像供起来，那还是不可能发生的事，谢怜此举，可以说是上天下地绝无仅有的了。

谢怜却不觉得有什么。

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，他的思念会融入到这些信仰之力中，成为花城的一部分力量。一想到能为花城做一点事了，哪怕只是一点，他也是欢喜的。为此，谢怜请教了不少这方面的能工巧匠，其中也包括了上天庭专司此道的神官，如此潜心学了一段时日，真的学到不少。

他刻得很认真，很专注。可惜，在这方面，他似乎资质平平，手艺即便不算太糟糕，但也算不得优秀，还是亏得他极为用心，才进步神速，但手势仍然略显笨拙，频频弄伤手指，戳出血洞。他手里拿的可不是尖细的绣花针，一旦伤了，便是血流如注的惨烈景象。

但谢怜惯来是能忍痛的，没一会儿，便觉不出痛了。他的伤好得快，但也架不住如此折腾，前阵子留下的伤口才好透没多久，又添了新伤，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，继续凝神做着手上的活儿。

此前他练手过多回，刻了不少，却没一个满意的，手中这尊算是目前刻得最好的，他便是加倍的小心谨慎，加倍的屏气凝神，生怕某一下出错，前功尽弃。

许久不见那人，可那眉目、唇角，神情，都像是刻在脑子里一样，清晰如昔，仿佛近在眼前，只是碰不到，摸不着。心中眷恋与思念，堆积着，翻滚着，无处宣泄，俱是通过这双手，流露到每一刀每一笔上，想让那人的身姿，在手中一一显露。

手上的伤多了起来，谢怜也没在意，只有血流得多了，滑手了，他才拿过一旁备着的纱布草草缠上。血红浸透白色纱布，谢怜却是劲头十足，越发投入了，外边夜幕沉沉，已是深更半夜，他仍不显疲态，全神贯注，一刻不停。

待到完工，一尊小小的神像立于他的掌心。他的技艺自然比不上花城的巧夺天工，但在初学者中，也算是不错了，至少这神像面目有几分原主的味道，让人一眼就看出他雕刻的是谁。

这就不由得想起某尊花城的早年手生之作，那尊比例不当，笑得仿佛心智有障的小像，谢怜不住微微一笑。

今日在万神窟，并未太过深入，所以只看了一小部分神像，那尊在他看来可爱无比的小像，这次便没有见到，心下不免一阵可惜。

谢怜端详着手中新作，对比下，倒是他的这尊看上去更好。不过，这也不能说明谢怜比花城有天赋，毕竟那铜炉山里可没人会有闲心去教花城这门手艺，想来花城是凭着一己之力，造出了那么一个鬼斧神工的万神窟。

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。

花城真的看了他很久，很久，就好像，看到了他，旁的就再也入不了眼了。

谢怜定定地看着花城的小像，低喃道：“我以后一定会雕一个更好的给你。”

指腹轻柔地碰着，好似在触摸那个人。

见神像上沾了点血迹，便拿袖子去擦拭，可自己满手都是伤，都是刺目的鲜红，越擦越脏。谢怜无奈一笑，自言自语道：“要是给三郎看到了，他定是又要生我的气了。”

但是，没有办法停下来。

心中的爱恋与惦念不曾停下一日，且越演越烈，让这过惯了的清冷日子里多了苦味，变得难熬起来。

他不是没有尝过孤身一人的滋味，一个人生病没人照顾，饿着肚子干苦工，雨夜中奔波却寻不到一处避雨的地方……太多了，数不清。

惨吗？苦吗？

当然，只是他都习惯了，现在回忆起来，也都是一句“还好啊”就可以淡然带过。现在，他不再那么倒霉，也不再无人陪着说话了，可那句“还好啊”，却是有些说不出口了。

原来等待是这么寂寞，这么难熬的事情。

「我会回来的。殿下，信我。」

「天下无不散之宴席，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。」

永远是存在的。他曾经失去了相信的勇气，但在花城身上，又找回了那份勇气。

垂眼往手上看去，细长手指上的红线明艳依旧，被白皙的肤色衬得惹眼无比。

谢怜抬手，轻轻吻了吻那红线，又从衣襟里扯出一条极细极轻的银链，链子下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指环。指环贴身藏着，沾染了他的体温，置于掌心，温热无比。

他攥紧指环，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，贴在心口。

这时，窗外安静许久的夜幕中忽地集中爆出连绵不绝的响动和光亮，是烟花，而且比之前的阵仗更大。

谢怜来到窗边，推开一看，满目的绚烂。

已经是第二日了，天幕浓黑，此刻却被无数烟花涂满彩光，比白天更为热闹。

他勾起一抹笑，对着手里的小像道：“新年快乐，三郎。”

八百多年间，他独自一人度过了无数个除夕夜，他原本以为今年也是如此，当然，也的确如此，可不一样的是，他心里有了对另一个人的念想，有寂寞，但也有希望。

谢怜将花城的小像贴在心口，眼角隐隐闪着水光，他许了新年的第一个祈愿。他希望来年的除夕，能和花城一起过，不能也没关系，他会一直等，等到那一天的到来，而往后的每一年除夕，两个人都将相伴相守，直到永远，再不分离。

他想和花城一起包饺子，一起守岁，一起贴福字，那福字让花城写也行，写得不好也没关系。他们还可以一起看花，一起赏月，一起看日落日出。还有，他想和花城说话，很多很多的话，千言万语，怕是一时也说不清。但是没关系，他们会一起度过一段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，他们可以说一辈子的话，携一辈子的手。

心里念着，想着，有一句话，渐渐浮至心头，变得清晰无比。

谢怜低头，将唇落在神像的头顶，而后启唇，轻声道：“成亲吧，三郎。”

等你回来，我一定一定要将这句话，亲口说与你听。

是回应，也是许下一辈子的承诺。

5、

“哥哥，哥哥……”

听到呼唤，谢怜逐渐从朦胧中醒转，睁眼便看到花城那张苍白俊美的脸。

谢怜迷茫了会儿，还未完全清醒，便脱口而出道：“成亲吧，三郎。”

花城微微一怔，随即笑道：“我们已经成亲了，哥哥，就在前几日。”

谢怜这才想起，两人在皇极观那第一地的艳红花瓣中缠抱了一整夜的画面。虽是到了后来，他已是神志不清，做昏了头，但他记得很清楚，是他主动开的头，也是他主动要了好几次！

他顿时两颊一烫，缩到花城的胸膛里去了，听到头顶传来低低笑声，心里越发的不好意思了。

笑声一停，一只手上来摸了摸他的头，然后又有一柔软事物轻轻碰了碰他的发顶。是花城在吻他。

“殿下，我很高兴。”

谢怜抬起头来，望着花城。

花城笑得极温柔，那锐利眉眼都柔和开来：“我很高兴，你对我说了那句话。”

花城归来那一夜，谢怜便向他求亲了，拜过了堂，也圆了房。

脸上热意未退，可谢怜还是忍住了羞意，凝视着男人，目光柔软又眷恋，只看不够，他还抬手去摸，去碰，好似在确认男人的存在。

这不是梦，是现实。

“我做了梦。”谢怜缓缓开口，“梦到你离开后，我过的第一个除夕夜。”

“……殿下。”

谢怜笑了笑，道：“那一夜，我向你祈愿了，希望无所不能的鬼王阁下能够实现我的愿望。”

闻言，花城也跟着一笑。

他接着道：“我很贪心，我许了好多好多愿望。”

花城揽紧了谢怜的腰身，问道：“那些愿望，都实现了吗？”

“实现了，你回来得比我预想的要快。”

花城牵起谢怜的手，亲了亲他的手背，道：“因为我也想见你，很想很想，想得要疯了……也不想你等太久。”

他知道等待的滋味，一想到谢怜也尝过了这种苦，心里便发了疼。

谢怜见花城眼中闪过疼惜之色，摇了摇头，与他十指相扣。

红线在两只修长漂亮手上相呼应着，是剪不断的缘，是斩不断的情，永远明艳，永远鲜亮。

“已经很快啦，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，所以我很安心。”

光洁的脖颈上，一条银链松松地圈着，吊着的指环隐隐闪着光泽，置于谢怜胸前。

“我信你，三郎。”

花城眸光闪动，一直看着他。

谢怜又道：“而且，最重要的愿望也实现了，我现在很幸福。”

花城道：“最重要的？”

“嗯。”谢怜点了点头，“我们成亲了。”

花城莞尔：“我没想到，会是哥哥主动提起。”

花城归来那日，谢怜太过激动，情难自禁，哪顾得了害羞，当场便求了亲，现在冷静下来，回想一下，脸上越发的烫了。

谢怜躺在花城怀里，红着脸，道：“……除夕夜的时候，我就在想，等你一回来，我就向你求亲。”

又抬眼看了男人一下，突然道：“我可比你当初有诚意多了。”

花城一愣，眨了眨眼，显然是想起当初在幽冥鬼车上最后归为玩笑话的那句“哥哥，成亲吧”。

谢怜继续道：“我那时候，其实有点生气。”

“……”花城的身体僵硬了，他连忙正了神色，“我错了，殿下，我……”

谢怜却抬起手指，抵在花城的唇上。

“成亲这种事情怎可以拿来开玩笑呢？也只有不在意才会如此吧……我当时烦扰的是这一点。”

见花城神色不对，他又接着说：“当然，我现在知道，并不是那样的。”

又眨了眨眼，笑道：“你没发现吗？一般情况下，一个男子被另一个男子求亲，知道是玩笑后，哪还会生这种气？”

花城一听谢怜生气，向来转得飞快的脑子都僵住了，听到这里，才瞪大了眼，眼神又亮了。

他难得露出这副神情，谢怜有点想笑，也有点怜爱，捏上了那张俊脸，道：“明白我的意思了吧？”

花城的眼眸熠熠生辉，定定看了他片刻，忽地压住他，吻了上来。

细碎又热烈的啄吻，落在颊上、耳畔，脖颈上，谢怜怕痒，哈哈笑起来，好不容易才推开压在身上的人。

花城被推开后，又抱了上来，把人抱个满怀，目光灼热，闪着光一样，道：“哥哥，我的错。”

谢怜忍住了笑，装模作样地一脸正经道：“嗯，我原谅你。”

花城这才展颜，道：“我好高兴。早知如此，当初就该把你抢回去成亲。”

这时候倒是敢说了。

谢怜学他一挑眉，道：“当真？”

花城又嘻嘻笑道：“不敢不敢。”

“怎么不敢，我都对你……”谢怜面上一红，“你还有什么不敢的……”

花城却是敛了嬉笑神色，认真道：“因为我从未想过要得到你。”

谢怜睁大了眼。

“只要待在殿下身边，我就满足了。”

花城只剩下一只眼，但那目光足够温柔炙热，也足够深情专注。

谢怜知道，他说的是真的，而正因为是真的，才教人动容。就如当初他的那些秘密被迫暴露开来，待到那纸窗捅得不能再破了，他也不敢面对谢怜的回应，要不是谢怜一定要把话说清楚，只怕花城真的会永不提起，就那么一如既往地什么都不奢求，没有回应也不要紧，只想着守在他身边，一直一直，直到永远。

谢怜眼中一酸，抚上了花城的脸，道：“三郎……”

手指碰到漆黑眼罩的边缘，谢怜犹豫了一下，还是问道：“我可以，看看吗？”

“恐怕不太好看。”花城握住了他的手，对他笑了笑，“但哥哥想看的话，可以。不过，做好心理准备，可不要被吓到。”

谢怜道：“不会的。”

语气柔和，却笃定。

他小心地摘下了花城的眼罩，终于看到了那底下的样貌。

闭合的眼睑，微微凹陷，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异样。一想到里面的东西是他徒手挖出来的，谢怜心里便是一揪，钝痛不已。

花城有些不自在，似想把脸撇开，但谢怜捧着，便忍着没动，只故作轻松地道：“很丑，还是别看了。”

“不。”

谢怜眼眶微湿，而后凑近，吻在了那空洞的右眼上，动作很轻很柔，像是怕弄疼了花城，极尽珍爱之意。

花城扶在谢怜腰上的手微微一颤，然后把人搂得更紧。

轻柔的吻后，谢怜直视这张缺了一只眼睛的脸，道：“我的三郎，是最好看的，谁也比不上。”

他眼中有恋慕，有疼惜，亦有愧疚。

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，花城主动道：“哥哥不用难过，我不疼的。”

谢怜怎么可能相信，道：“你怎会不疼？”

“真的。我当时神志不清，浑浑噩噩，当真是发疯。发疯了的人是没有理智的，干了什么回头也记不清了。”花城声音低柔，充满安抚意味，“即便是痛，也就那么一下，很快就忘了。”

见谢怜泛红了的眼眶，花城轻轻一叹，凑上前，额头抵着谢怜的额头，哄道：“是真的，殿下，信我。”

谢怜不停抚着他的面颊，道：“……可是，你失去了一只眼睛啊。”

“所以，我有了厄命。”花城接着他的话，“哥哥，你不是很喜欢厄命吗？我觉得这样就很好。”

“厄命很可爱，我很喜欢，但这不能改变你牺牲自己这件事，你……”

说到一半，谢怜顿住了，此前他便对花城这般做法隐隐有了些想法，那想法让他更觉心痛，不知如何开口。

花城见他神色，半是笑，半是叹，把人一抱，搂在了怀里。

“哥哥，你听我说。”

谢怜窝在他臂弯里，“嗯”了一声。

花城忽然道：“’我要拯救苍生。’”

谢怜愣了一下，没想到花城第一句话是这个，脸一热，可心里又是一恸。

“我的心上人是一个金枝玉叶的贵人，他很勇敢，也很善良，他的梦想是拯救苍生。我想，如果是殿下，一定不会放任那些人不管。”

“你不愿意见到的事情，我不会让它发生。如果我亲眼看着，却让它发生了，那么，我便不配做你的信徒。”

谢怜抓住了花城胸前红衣，颤声道：“所以，果然是因为我的关系……”

“是因为你。”

花城抬起怀里人的下颚，直视那双眼眸，道：“因为你，我才留存在这世上。”

“你就是这样的人。不是苍生值不值得，而是，你想那么做，便那么做了。正因为你的这份勇敢，温柔和善良，我才会被你拯救——那个从城墙上掉下来的小孩，那个痛苦到想杀了所有人再自杀的少年，那个被人捕了扎成花灯的鬼火……不止一次，若是没有你，我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。”

“铜炉山那一次也一样，原本我就只剩一口气了，挖了眼睛更是雪上加霜，我当时的确差一点就真的消失了。”

哪怕花城好好的就在眼前，闻言，谢怜也不禁心里一紧，握住了他的臂膀。

花城抚了抚谢怜的手背，道：“但是我没有。”

他深深望入谢怜湿润的眼眸，缓声道：“因为我想到了你，殿下。”

“我想保护你。”

谢怜微震，一如当年那小小的鬼火对他说：「我想保护他。」

花城用仅剩的一只眼，看着谢怜，那眼睛里便有了光。

“为此，我必须变强才行，我一定要是最强的……你是我存在的意义。唯一的牵挂，唯一的执念。”

不管是几次，谢怜依旧会为男人眼中含着的爱意所深深撼动，而那个时候，面对这样的唯一的信徒，他是怎么回答的呢？

「忘掉吧。」

「我不信。」

不相信自己，也不相信别人了。

他曾经相信永远，后来失去了相信的勇气，直到与花城重逢。

永志不忘，永志不忘。

花城做到了。

谢怜抬手抚上那张近在咫尺的脸，凝眉片刻后，沉声道：“对不起。”

花城握住他的手，道：“哥哥为何说对不起？”

回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，谢怜眸光闪了闪，但还是坦诚地与花城对视。

“第一次被贬的时候……我是真的很狼狈，也很糟糕，不相信自己，也不相信别人，然后我……对你说了那些话。”

花城静静地看着他，没说话，但目光很柔和。

“我当时对你说，我不信……我不信有人看过我那些不堪的一面，还会继续爱我，但是现在，我信了。”

“是你让我相信，永远是存在的。”谢怜眼眶一阵酸热，“反过来看，我不也是被你所救？而且你为了我，消失好多回了……”

花城抬手，拭了拭谢怜微湿的眼尾，又牵起他的手，与他十指交扣，道：“可我能够好好地在这里，是因为殿下你啊。”

手上的触感，实实在在，却没有温度，谢怜敛眉，默然无语。

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，花城又放柔了嗓音道：“殿下，别难过。能够陪伴在你的身边，对我来说，便是莫大的幸福。”

谢怜深吸一口气，将眼中酸热压下，抱住花城好一会儿，才道：“还有，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，想问一问三郎。”

在等待花城的那一年里，谢怜独自一人时，想了很多很多，只为在蒙尘的记忆里寻找花城存在的痕迹，因此，那些孤独又苦涩的过往，如今看来，也多了些许甜意，虽然短暂，却温暖到令人落泪。

花城道：“哥哥尽管问。”

谢怜道：“你还是鬼火的时候，便一直跟着我吗？”

花城顿了顿，才回答：“……是。”

但终究还是忍不住，又道：“殿下，是我冒犯了。”

谢怜知道他在顾虑什么，摇了摇头，温声道：“我不觉得那是冒犯，我知道你是想保护我。”

花城却道：“说什么保护……那个时候的我，根本就什么都做不到。”

“不会。”谢怜握紧了花城的手，“因为有你，现在想起那段日子，我不再觉得只有糟糕的回忆了。有人一直看着我，陪着我，至始至终，不离不弃……”

又抬眼，看着花城，道：“至死不渝。”

“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，哪怕那时候我并不知晓，哪怕……我们中间有一段漫长的分离，但是，我现在知道，有人一直念着我，想着我，从未将我忘记。”

谢怜道：“我很高兴。”

闻言，花城总算眉间舒展开来。两人相视一笑。

“哥哥还有别的问题吗？”

当然有，但谢怜犹豫了一下，才道：“三郎你……看过我喝醉酒的模样了吧。”

谢怜第一次喝醉酒后，记忆模糊一片，只隐约记得有一团鬼火一直围着他转。

花城点头，道：“可惜，那个时候，我不能碰触你，也不能为你带去一点温暖。”

谢怜摇摇头，继续道：“我被抢了福地那次，攻击其中一位神官的鬼火……”

花城眨了眨眼，道：“也是我。”

谢怜歪头，道：“所以，红衣鬼火烧文武三十三神庙……”

花城挑眉，哼了一声，道：“我这人记仇。”

“三郎啊……”

“哥哥，就算你不记在心上了，我也咽不下这口气，何况那些神官……呵，技不如人，还不肯履行承诺，这种废物，留着也不会大有作为，我那是助人为乐，扫除垃圾，上天庭应该感谢我才是。”

他口气是一贯的轻蔑口吻。

谢怜哭笑不得之余，又不住动容，伏在花城身上，抱住他。

花城反手回抱，手掌一下下抚摸他的长发与背脊。谢怜沉溺在这番温存中，脑袋枕在花城肩头，微微侧着脸，去看那张俊美无俦的侧颜，不住想起当初那团小小的鬼火，与之对比，心里莫名温软下来。那团小东西，努力，又拼命，对上白无相竟也不知道害怕，直直撞上去。

如果早点注意到该多好啊，可惜当初他被负面情绪支配了所有，已经没办法去看一眼别的东西了。

“对不起啊，三郎。”

花城的手势微顿。

谢怜道：“后来，你带着一群鬼火拦着我，我却会错了意，只顾着生气，伤心，还对你发了脾气……”

“不，”花城突然抱紧了他，语气沉沉的，带了些怒意，却不是对他，“那是我最后悔的事，我没能拦住你，然后……”

却是说不下去了，因为再然后，便是百剑穿心，厉鬼化形。

察觉花城情绪不对，身子微微颤动，谢怜连忙抚拍他的背部，像哄孩子一样，道：“没事，没事……都过去了，那是没办法的事情，以后再也不会有了。”

他将花城的头按在自己肩上，揉了又揉：“你现在很厉害，是最强的，已经能够保护我啦，所以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到我了。”

谢怜不忍花城继续陷入自责的情绪，连忙转移话题，道：“我还有话没说完呢，你还要不要听了呀？”

花城埋在他肩头，声音闷闷的：“哥哥，你说，我听着。”

“还有一件事，必须向三郎你道歉——我……踩烂了你给我的小白花。”

那朵无名供奉在漆黑的太子殿中的不知名小白花。

当时无名否认了那朵花是他供奉的，想来是希望谢怜能够相信这世上还存在着他的信徒，可是，他却在无名面前泄愤一样地踩烂了它。

“……我很后悔。”

他是真的很后悔，每每想到，心都疼得喘不过气。他甚至无法想象，无名看着那朵被踩烂的小花，是什么样的心情。

花城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道歉的，起身扶住谢怜的肩，低头凝视他，道：“哥哥，如果你连这件事也要和我道歉的话，那其他事情是不是也需要反省一下？”

谢怜一愣，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。

花城提醒道：“你把自己捅了个对穿。”

谢怜啊了一下，想起来了，是他在郎儿湾，肚子上插着一把剑，躺在地上的那三天。

“最后，你选择承受所有怨灵的诅咒——那一次，可不是百剑穿心，而是万剑穿心了。”

听到这里，谢怜再也无法保持平静，抓住花城的手臂，道：“可是，最后却是你……”

然而，话未说完，就被花城用唇堵住了。

那是很深很长的一个吻，温柔至极，也缠绵至极。待到分开，谢怜两颊都浮上粉色，气息也略有不稳，他眨着一双水光闪烁的眼睛，看着眼前的男人。

花城沉声道：“还有温柔乡。”

一提这个，谢怜面上的艳色更深了。

明明是八百多年前的事儿了，久远的记忆却无端清晰起来。

他努力不去想当时那旖旎暧昧的碰触和喘息，将注意力都放到那血淋淋的一剑上，现在想想，他虽是为了不伤花城性命才下定决心一剑捅穿了自己，可也必定是让少年时的花城蒙上一层不小的阴影了。

虽说每一次都有万不得已的理由，但过程都过于惨痛，对两人来说都是不好的回忆。

花城对于他受伤这一点有着极大的心理阴影，这一点，谢怜现在很清楚。

“三郎……”

花城又补充道：“还有胎灵那一次，你打算吞剑。”

“……”

谢怜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，垂下了头。

虽然鬼不需要叹气，但花城还是叹道：“哥哥，被我碰见的就有那么多次了，在我看不到的地方，我可是连想都不敢想……”

还真的是被说中了。

谢怜对疼痛不敏感，便是疼得多了，麻木了，习惯了，才会如此。

这一点可真是没冤枉他。

谢怜一阵心虚，遂低头，诚恳道：“我错了。”

花城没说什么，只揉了揉他的脑袋。这举动又怜又爱，已经很多年没人对他这么做过了，就连他父母，在他长大后也甚少如此。

谢怜心里一热，靠了过去，窝在花城怀里，不自觉拿脑袋轻轻蹭了蹭花城的脖颈，蹭了两下，突然顿住，反应过来，自己好像无意中向比花城撒了娇，花城可是比他年纪小呢。虽说，两人都是八百多岁的高龄，那几岁的年龄差，已不算什么了，但谢怜还是不住老脸一热。

他捂住了脸。

“怎么了，哥哥？”

谢怜揉了把脸，镇定道：“没什么，就是仔细想来，我可真的是……在三郎面前丢了好多回脸啊。”

尤其是第二次被贬期间，那时候的他实在是一言难尽，不堪回首。

花城抱住他，轻哄：“怎么会，我不觉得有什么可丢脸的。而且哥哥也说过，想了解我的一切，对我来说，也是如此。”

谢怜继续揉着脸，道：“话是这么说，但是在喜欢的人面前，谁都希望一直保持最好的形象嘛……”

“嗯？”花城低头，看着谢怜，“哥哥你刚才说在谁面前，我没听清，你再说一遍？”

“在喜……”

谢怜反应过来，卡住了，脸上又是一热，这下无论花城怎么哄都不肯说了。

花城偏不放过他，戏谑道：“哥哥，你怎么求亲的话说得出口，这种话却说不得了？”

谢怜捂住脸，想要逃开，被花城一手臂捞住。

“我不管，哥哥再说一次。”

说着，便去亲谢怜，亲的还是谢怜怕痒的部位。

谢怜忍不住，哈哈笑出了声，身子也一歪，倒在榻上，被花城欺身压住，一通闹。

谢怜眼角挂着笑出来的泪，抬起胳膊抵住花城的胡闹，道：“好了，好了，停，打住。”

身上的男人总算停住。

谢怜舒了口气，道：“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。”

花城状似很乖地应了一声。

“千灯观，并不是顺手拿来用的吧？”

花城眨眨眼，笑道：“是。”

他理了理谢怜在方才玩闹中凌乱了的发丝，道：“我说过，我会为你造更大、更华丽的、谁都比不上的宫观。”

听到这句话，谢怜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八百年前，他眼前浮现一个少年嘶声力竭地朝他喊，对他许下誓言的画面。

而那些誓言，他都一一兑现了。

那稚嫩青涩又布满伤痕的脸，与眼前这张苍白俊美的脸，重合在了一起。

谢怜心底里涌上一股热意，汹涌地膨胀开来，他突然很想吻上去。

“其实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和三郎你说……但是，在那之前……”

他靠近花城，主动抬脸，将唇送上。

花城顺势抱住他，倒在榻上，右手一挥，两边轻纱便自动垂落，半透不透地遮住即将到来的春色。

层层薄透的纱幔无风自动，或轻柔晃动，或剧烈激荡，朦胧地印出两条紧密相贴的人影。他们情意绵绵，亲密无间，又热浪滔滔，连绵不绝，动作里是溢满而出的情，与奔涌而出的欲，他们融为一体，不分你我，不断给与彼此各自怀揣着的深重爱意。

缠绵大半夜，总算收了这场春雨，事后，两人亲昵地搂抱在一起，轻声细语地说着话。

花城的胸膛贴着谢怜滑腻的背脊，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谢怜微微泛潮的发丝，餍足过后，他的嗓音低哑慵懒，比平时更为动听：“哥哥，当初祈福时，可有对着我的神像？”

谢怜还未从那阵狂浪潮涌中平缓，微微喘道：“有、有啊……”

他方才哭得厉害，此刻嗓子沙沙的，莫名有点可怜，更是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味道，说不出的好听。

花城眯眼一笑，亲了亲谢怜仍通红滚烫的耳朵尖，横在谢怜胸前的手一翻转，掌心朝上，一尊小像便立于其上。

定睛一看，岂不正是一尊鬼王神像？

“哥哥，是这尊吗？”

谢怜哪会认不出自己的作品，面上更烫，只觉得没眼看，伸手便去夺，花城却比他更快，先一步用左臂圈住了他，拿着神像的右手继续在他眼皮子底下晃。

谢怜闭了闭眼，无奈道：“三郎啊……这尊不太好看，还是别拿出来玩了。”

“不会啊，我觉得很好。”花城似是极喜欢这尊神像，不吝夸赞，“是真的很好，比我当年一开始雕的那些好多了。”

语气颇真诚，谢怜却更不好意思了。毕竟花城毫无基础，也无人教导，谢怜却是请教了不少人，起点就不一样了，如此一比，不大公平。

那尊鬼王神像根本禁不得细看，做工粗糙得很，尤其是本尊就在眼前，被那张明艳俊美的脸一衬，越发的黯然失色了。

谢怜有了捂脸的冲动，他总算是切身体会到花城不想给他看那些早年手生之作的心情了，当真是恨不得将之藏起来再也不见天日才好！

他用商量的语气道：“三郎啊，要不，这个还我吧，我回头给你雕个更好的。”

花城向来是不会拒绝他的，这次却道：“不要。这是哥哥给我的，哪有重新要回去的道理？”

说着，手掌一翻，那手心的神像便没了踪影，被他收了回去，这模样，像极了不想被长辈收走心爱玩具的小孩。

谢怜哭笑不得，但亲手做的东西被人如此珍爱，哪里会不感动？越发想给他做一个更好更漂亮的了。

忽地，心念一动，他在花城怀里转了个身，面对面道：“三郎。”

花城挑眉，“嗯？”了一声。

“要不，你教我雕刻吧。”

要学一门技艺，有人教导那是最好的，而眼前的人，岂不是最好的人选？

花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，眼眸亮了一亮，道：“好啊。”

又态度十分积极地补充道：“我会好好地教导哥哥，手把手地教。”

谢怜已经联想到他被花城抱在怀里，握着手指导的画面了。

不知是不是错觉，总觉得，这教学最后会歪到别的地方去。

来不及细想，他又被一双有力的臂弯圈住，整个人贴在花城身上，下颚被抬起，对上那明亮如星的眸子。

“哥哥，今后的每一个除夕，我都会陪你过。每一天，每一天，我都会在你身边。”

谢怜心里一热，眼中盈满了笑意，柔声应道：“好。”

然后，他们再一次，吻在了一起。

fin.

后半段提到的成亲夜，是《皇极观红浪翻滚》里的细节，当做两篇文联动的小彩蛋。